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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墻東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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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墻東(一)

月斜,小樓愁聽玉簫斷,綺窗朱戶綠蔭滿,清霜掐遍,苔痕微染。

陶家綠蟾燈下閑暇,推開窗,見風淒淒明月,孤寂寂黃昏,驀地想起日間聽見女伶唱的《玉簪記》,曲中那陳妙常,與自己可不是一樣的麽?愁孤影單,手邊富貴,手握來卻只青燈一盞。

於是對月苦吟:“碾月成霜,碎花成冢,斂埋了孤骨。”

恰好表姑娘辛玉臺打簾子進門,障扇嬉笑,“姐姐這麽暗還不睡,在窗前說哪樣喪氣話?”

綠蟾忙請她榻上坐,使丫頭上茶果點心,“我午覺睡得久了,此刻不困。你為什麽不睡呢?我想,大約是因今日那仇九晉往家中來赴宴,你遠遠望見,亂了塵心,思想姻緣,輾轉難眠。”

趣得玉臺滿面羞紅,赧眼嗔她,“姐姐說的什麽歪話?明日我告訴舅舅聽。”

“我不說了就是嚜。”綠蟾榻上盤腿坐,默然不語,只別眼窺她。

俄延半晌,玉臺果然沈不住氣了,掣著她一截湖綠縐紗窄袖央及,“上回姐姐說要請隔壁家那媳婦過來說話,怎的還不請呢?再耽誤,只怕要謝人家明年的杏去了。”

綠蟾婉媚輕笑,“你急什麽呢?是我謝人家……噢,我曉得,你因白日裏見那仇九晉生得相貌出眾,愈發耐不住,要打聽你這位未來夫婿的德行。”

吟蛩吱吱,聒得玉臺面上乍熱,幾番眼波流。綠蟾見她臊得要哭,不欲逗她了,使丫頭來吩咐一番。

果然於次日下晌,在屋內巧設酒席,使晴芳去請簫娘。簫娘施妝傅粉,換了件瞧著最體面的酡顏對襟棉褂,裏頭裹著白抹胸,底下紮著銀紅的紗裙,隨晴芳由陶家後門進入。

沿途洞門別致,竹影扶疏,墻掩花影低,紅塵飛不到。簫娘四處顧盼,拉著晴芳咂嘴,“我在屋頂上瞧著你家也不如何大,進來一逛,卻是半天走不到地方。”

“我家人口不大多,就覺地方寬敞。你記住我的話,姑娘慈心,嘴甜一些,少不了你的好處。表姑娘刻薄些,你當心。”

簫娘點頭應下,兜兜轉轉,踅進綠蟾閨房,見外間廳上熏香填爐,瓜果晶瑩,銀屏流彩。兩位嬌滴滴美仙娘正坐在榻上說話,跟前圍著四五穿紅著綠的丫頭,鶯聲笑語,活似月宮瓊館,好不美艷。

這廂由晴芳引著,簫娘上前福身,“姑娘表姑娘大福大壽。”

綠蟾將其上下窺看,見其桃腮粉面,胭脂巧點,淡淡釵梳,尤其一雙眼靜斂煙波,似藏著一段幽怨傳說。

又見她年輕,心內便喜歡,請她起身,“我聽見晴芳講隔壁席家新討了房女人,一直無緣得見。昨日又聽見有人在唱一段《玉簪記》,晴芳講你從前在仇家學戲,想必是你唱的囖?”

“正是。”簫娘連笑,丫頭端了杌凳來,她就在塌下陪坐,“唱著玩一玩,不想擾了姑娘們清凈,真是我該死!”

“好聽呢,我是喜歡的。玉臺,你講呢?”

那玉臺慣常瞧不上平民丫頭,又想簫娘原先是做下人的,益發眼高。只苦於要向她探聽仇九晉的事情,勉強應酬,“我聽著倒還好,嗓子有些不夠脆生,也勉強入耳。你原先在仇家學了幾年戲,怎的又給發賣了?”

這便是辛玉臺,仇九晉的未婚妻。

簫娘熱眼把她探照,大約是心懷餘恨的緣故,有些說不清的酸楚。她把人性子摸了個大概,是個眼睛吊在眉毛上,不大藏得住心眼的蠢材。轉念又想,這可不是天降的散財童子麽?

如是想來,簫娘將杌凳拖到她跟前回話,“奴年十三進的仇家,年十八給賣的。為的是太太說小戲子們長大了,家中爺們又多,倘或不妨事帶累壞了爺們品行,終歸不好,就給我們一班學習的都賣了出去。”

聞言,玉臺障袂嗤嗤笑,“你倒也不隱瞞。”

“有甚好瞞姑娘們的?姑娘們瞧著就生著一顆蕙質蘭心,扯謊,反不叫姑娘們瞧不上?”說著,簫娘兩手一攤,揮著絹眼波橫流,逗得二人嘻嘻直笑。她又道:

“嗨,我們這些人麽,命苦,隨人擺布吧。仇家老爺,那是應天府的六品通判,仕宦讀書家,在府裏那幾年,也不曾虧待我們什麽。吃得穿的,一概都是好的,比尋常姑娘小姐也不差哪裏。幾位小爺,也都是講理讀書的人物,從不仗貴欺人。”

講到此節,見那玉臺與綠蟾對一眼,面色大緩,隱隱有些安心之態。簫娘卻將雙手交疊,沈氣似地搭在裙上,“只是……太太治家嚴些個。”

玉臺倏把腰朝前搦,“怎麽個嚴法呢?”

簫娘脧二人兩眼,喬做為難,“奴既出了人家門,又背後說老東家的不是,真是叫奴臉皮上過不去……”

二女頃刻領會,綠蟾窺她兩眼,見她眼風暗溜玉臺,又把玉臺望望,心裏盤算:這簫娘不過三兩句話就吃透了玉臺的脾性,還有膽轄制她要錢,果然機靈。買賣人家的姑娘,倒會看人,便由此對簫娘生出兩分欣賞之意。

可那玉臺卻是官家小姐,最瞧不來這等鉆錢眼裏的,不甘不願地揮揮扇,使丫頭拿了三百錢給簫娘,“他們家太太又是怎樣的人品呢?”

簫娘見丫頭遞銀子過來,忙假意推脫,“這怎麽話說的?姑娘們請我,我不說帶禮來,還要拿著走,叫我心裏如何過意得去呢?不好不好,姑娘快收回去。”

慪得玉臺直翻眼皮,綠蟾在那頭打扇笑勸,“是玉臺的一點子心意,這般推拒,哪裏好看呀?快收下。”

如是乎,簫娘便順理成章將銀子折在袖內,絹子撣撣裙,朝玉臺睇去,“說到哪裏來著?噢,仇家太太,瞧我這記性。仇家太太麽,不用說,原是高門小姐,後家是咱們南直隸禮部侍郎,我在仇家就聽見議論,再過兩年,要調到順天府的禮部做侍郎的。”

“這個我們也聽見講的,也就這兩年的事情。”

簫娘撫鬢,一撚瘦腰款款端起,“太太麽,這麽高門的小姐,脾氣自然清高些。最喜歡知書識禮的姑娘,還愛通文章的小姐。從前在家時,就常聽她老人家抱怨,哪家的小姐外有相貌裏頭空,是個繡花枕頭。”

言語中,她把玉臺別有用心地睇一眼,“也不愛那驕矜做作的,更不喜那只知打扮的不通世情的。”

玉臺向來自詡才情過人,聽不出是暗裏貶她草包,還洋洋端起纖腰,“高門的出身,眼界高也屬平常。”

“是,是這個理。”簫娘冷眼好笑。

綠蟾在旁也覺無傷大雅的好笑,又恐玉臺聽出來生氣,便從中調和,使丫頭擺席,款請簫娘,“既來,也請嘗嘗我家的飯。咱們鄰居住著,我家除了玉臺偶然來陪我,竟沒個知心人與我說話。你往後常來,咱們一處說話好不好呢?”

簫娘客套推脫,“白眉赤眼的,奴怎好老往家中來?擾了姑娘清凈。”

“不妨事呀,我聽晴芳講,你的針線做得倒好,你倘或閑著無事,只管常做些帕子送來給我,我折了錢給你。一來麽我也有個消遣,二來你也能掙幾個散碎補貼自家,你說好不好呢?”

這綠蟾果然是個心慈的,白撿的好事,如何使不得?簫娘便朝晴芳望一眼,點頭應下。

未幾開席,交杯換盞間,玉臺不知哪根筋搭得正了,方才把簫娘此前一番話回過味兒來,原來是暗裏調侃她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吃呢!

玉臺心懷郁恨,於是趁席散,與家帶來的丫頭商議了,使那丫頭搶著送客。綠蟾只道是玉臺還有話要問,便不理會,隨那丫頭隨晴芳送簫娘後門出去。

後花園中正是柳梢殘日,竹影半墻如畫,那丫頭墻根下叫住簫娘,哪裏拿出個小小包袱皮,鼓鼓囊囊的掂在手上,“我們姑娘還要謝你呢,這是五百錢,你要不要?”

這可不是廢話麽,聽見銅錢響,簫娘喜孜孜上前接,“奴謝姑娘菩薩心腸。”

誰知那丫頭望一眼她攤開的手,將包袱皮朝天上一拋,稀裏嘩啦撒了一地的銅板,叉著腰笑,“姑娘賞你的,你要,就撿麽。”

簫娘頃刻會其意,是故意糟踐她呢。很遺憾,她的自尊心早如這些銅板,碎了滿地,。她把那丫頭冷眼望一瞬,彎下腰去,挨個把銅板拾起來。

丫頭盯著她伏腰,狗似的在蕙草苔痕裏滿地尋,心下湧來好大的快意,前仰後合笑一陣,“說你是叫花子也算擡舉你,白問你幾句話,你就敢討好處。哼,就有好處,你也不瞧瞧自家配不配!”

講完,角門裏轉背進去。日影西垂,柳亭風靜,簫娘熱得香汗透薄衫,卻另有一股寒意盤桓在肺腑裏。

她是老早就沒了自尊心,但她有天長地久的恨。她臨門脧一眼這富貴居所,雙目似怪物猩紅的巨口,沈默中,要惡狠狠地將這些瓊樓玉宇一口吞入腹中——

遲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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